我学会了自己给自己讲笑话
高俊琪在这所公办小学里只上了一周的课,在这个村子里也只待了十几天。很快,爸妈跟着相熟的老乡,搬到了位于朝阳区的咸宁侯村。比起通州来,这里离天安门更近了些。
“反正哪里都有学校嘛。”搬家时,俊琪妈妈心里想。可在陌生的咸宁侯村,高家的新房东与这里公办小学的校长“说不上话儿”,要入学得交两三千元的费用。夫妇俩当时一个月的收入还不到2000元,所以马上打消了进公办的念头,把目光转向了民办学校。
“那儿一学期学费四五百块,饭费也便宜,他们还到村里头接孩子,上完课再送回来,多好呀!”俊琪妈妈还记得,那时每到开学前,许多民办学校就在村里“弄个桌子招生”,她最终为儿子选定了离家20分钟车程的京华希望学校。
在这个新学校里,二年级还没读完的高俊琪成了三年级的插班生。这里的教室,“不亮堂,墙上老掉漆”,每个小朋友也有一套桌椅,可木桌子上“尽是小洞”,木椅子“一坐就晃悠”。房顶是瓦片搭的,“外面下大雨里面也下小雨”,一群小朋友这时便“哪儿不漏往哪儿挤一点”。
但他却感觉,新教室更自在。同学们都是外地来的孩子,说着五湖四海的方言,同样说不好的是英语。很快,他就找到一个死党,“小胖子”。“小胖子”是河北人,跟着“做卷帘门”的爸妈来到北京。他口才好,课间最爱给大家说笑话,一群同学常常被逗得前仰后合。
可四年级的春节刚过,“小胖子”突然不来上课了。高俊琪四处打听,才知道他已经跟着爸妈搬走了。
高俊琪自己离开通州的村子时,也跟“小胖子”一样,事先毫不知情。后来他跟着爸妈返回通州收拾余下的家当,一心盼着还能见到原来的三五个伙伴,没想到那些孩子也已经像自己一样,跟着父母漂到了别处。
过去7年里,高俊琪记不清由于房东加租或收回房子而搬了多少次家。幸运的是,他们一家再也没离开咸宁侯村,他也无须像其他打工子弟那样,频繁地更换学校。
可在他一直就读的学校里,分离却从未间断。每个春节过后,班上都有大概三分之一的同学离开,新的面孔一个接一个陆续到来。
“明年你还会来吗?”春节前,高俊琪总会记着问伙伴们一句。大多数孩子总是爽快地回答:“会来啊!”可实际上,答案并不由这些孩子来决定。春节期间,他们的父母回老家后常常有了新的打工计划,来年便带上他们移居别处。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会离开。”高俊琪对我说着,语调慢了下来,眼睛一直看着远方,“那时候,就怕开学时见不到原来的朋友。”
实际上,不仅是学生,老师也不断来来往往。高俊琪记得,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中三年级,他一共换了7次班主任。“老师一换,感觉那课堂就陌生了,讲课的方式不一样,头几节课很多人听不懂,老师就问我们怎么讲课才能听懂。”
感觉孤单的时候,他就趁父母打电话回老家时,与堂弟聊几句。“来天安门玩吧。”他总是这样对堂弟说。一直在老家念书的堂弟通过网络看过许多天安门的照片,却一直没有到过北京。
“我走了之后,他认识了好多好朋友,现在还像以前那么快乐。”高俊琪的语调变得更慢了,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去7年里,他身边固定的朋友寥寥无几。与他一路同窗的,只有一个男孩,那是他在北京最好的朋友。今年6月中旬毕业后,同学们四散离开,这个最好的朋友也返回老家安徽阜阳打工了。
“原来朋友就特少,现在就更少了。”他说。
“那……你会不开心吗?”刚一开口,我就发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还挺开心的。”他却突然孩子气地笑了,“我学会了如果没有朋友在我身边,我就自己给自己讲笑话。”
再不回去,我就前途渺茫了
高俊琪六年级的时候,京华希望学校接受南都基金会的捐助,改制为一所民办公助的公益学校,同时改名为北京朝阳第一新公民学校。
什么是新公民?高俊琪至今记得,校长曾在校会上充满激情地解释学校的新名字:“这意味着以后不分外地人、本地人了,你们是这个城市新一代的公民。”
一年之后,高俊琪原校升读初一。不久,老师就告诉初一班级的“新公民”们,他们不能在北京升读高中和参加高考。老师还说,考虑到北京和外地在教材及教育水平上的差异,如果希望将来考上大学,最好尽快回老家念初中。
班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同学们纷纷讨论该如何选择。
“妈,我想回老家念初中。”在心里考虑了好几天后,高俊琪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爷爷奶奶要下地干活,回去谁管你?他们岁数也大了……”妈妈急着拒绝。
在母亲眼中,高俊琪还是那个“上房顶、爬墙头”的野小孩,“哪个孩子惹着他,他就跟谁打架,村里的孩子都怕他”。爷爷那时候曾语重深长地劝告:“这孩子你打小不管,长大了就是黑帮老大呀!”
高俊琪可不这样看自己。一年前,成绩名列前茅的他被老师推荐加入学校新成立的学生会纪律部。每逢早读、课间和午休,他就戴着写有“治安”二字的袖章到各个角落巡逻,和几个同学一块儿管理着学校9个年级的纪律。
不过,他从没跟母亲提起这些。即便后来初三时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妈妈也只是从别人嘴里才知道这个消息。和许多同龄孩子一样,他嫌妈妈“磨叽”。
他14岁了,渐渐有了主见。到天安门玩,他不再跟着爸妈去,而是喜欢与同学结伴去。通常,他一大早就出发,在村子里的小吃店吃上一大顿早餐,再背上一些干粮作午饭,然后与同行的朋友在城里玩到傍晚才回来。
这一回,他试着为自己做一个更大的决定,没想到却被突然击退。他于是故意躲着妈妈,拒绝和她说话,还坚持“不给她炒菜”。往常,妈妈下班回家晚了,晚饭都由他负责。直到几天之后,做卸货工的爸爸休假回到家,母子间僵持的气氛才在一家三口的饭桌上得以缓和。
但高俊琪并没有因此放弃自己的想法。到了初二,眼看着班上陆续有同学返回老家,老师也不时提醒“晚了回去就跟不上了”,他更加坐立不安。
“妈,你让我回去上吧,再不回去我就前途渺茫了。”初二那年的春节前夕,高俊琪突然这么说。
听到这话,母亲愣了一下,突然感觉自己的儿子“像个大男人一样”。这个只念过小学一年级、基本不识字的女人并不是不知道,儿子口中的“前途”意味着什么。
原本在老家时,她根本“不把上学当回事儿”。但在北京呆久了,她渐渐也“梦想着”儿子能上个大学。“你看人家考上大学多好呀!”“人家上班多轻松啊!往办公室一坐,还不累。”她常常听工友这么议论,时间长了也受影响。
那年春节,高俊琪带上自己的书包回了老家。
可一到老家,父母又动摇了。老家的人说,这几年也有孩子从外地返乡读书,原本在外地学习挺好的,可在老家没父母管教,时间长了就学坏了,有些孩子甚至为了到网吧上网,“去偷,去抢,还打老师”。
“村里坏孩子太多了。”一个邻居这样分析,“而且你们这条件,要是他考上大学,上得起吗?”这话说到了高俊琪父母的心坎里,他们猛然意识到,“一年上万块”的大学学费,这个家实在难以支付。
“在我们身边成不了才,至少能成人,至少学不坏,你说是吧?”爸妈这样劝说儿子。
高俊琪开始沉默。生活没人照料怎么办?自己学坏了怎么办?考上大学没钱交学费怎么办?“要是这些真发生了,我该怎么办呀?”他不断问自己,越发觉得难以应对。最终,他又拿起书包,跟着爸妈回到了北京。从此,他再没提过回老家念书的事情。
“我心目中的大学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我觉得大学意味着自己的前途,能实现远大的理想。”在一封电邮中,高俊琪这样向我描绘他心中的大学。
“远大的理想”是什么?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这个从小喜欢玩具车、不仅爱玩还爱研究的少年只是模模糊糊地幻想过,在大学里学一门与机械或汽车有关的专业,将来“可以设计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