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县财政收入1/4来自矿产,这些矿有很大一部分集中在水库周边。采矿的废水有重金属污染,更多是煤矿的硫磺水,它们汇集到一起,都直接排到了水库里。
中国质量万里行
文/本刊记者 谭祖发 彭滔 实习记者 李思源
湖南省安化县地处湘中偏北,距省会长沙240公里。
廖家坪水库位于安化县清塘铺镇,年蓄水1.3亿立方米,水面面积3000亩。作为湖南省26座中型水库之一,水库左右干渠长达40余公里,覆盖下游的4个镇,2004年被列为一级饮用水源保护区,承担着14万人的饮用水安全。
龙国良在廖家坪村当了15年的村长了。小村环绕着水库,背靠大山,山里都埋着矿,金、锑、钨,更多的是煤。龙国良上任时,采矿炼矿已经由廖家坪村波及到了附近村庄,群采群挖,滥采乱挖,产生的“毒水”渗入水库,使得水库中重金属严重超标。
2001年,龙国良向上写了一封信,反映水库污染严重,刊发在《人民日报》上,惊动了中央有关领导。央视《焦点访谈》对此进行了专题报道。
9年后的今天,龙国良又一次陷入深深的忧虑。他站在家门前的水库旁,不停地抽着烟,眉头紧锁。“要是看到这个水,哪个敢喝?”
廖家坪村的人,从来不喝水库里的水,村民们用一根细小的水管,从山头引泉水下来。2006年,在龙国良的带动下,村里修葺饮水工程,源头也都是山泉。每吨水6毛钱,作为维护费用、工钱。有的村民不肯出钱,就自己到山上挑水、引水。
廖家坪水库周边锑品厂(左)山头上一片光秃秃。
水库源头,硫磺水每天不停地向水库排入,最深处超过一米。
水库源头处垃圾遍布,当地村民从不敢喝水库的水。
从卫星图上看,清塘铺镇、梅城镇,和廖家坪水库呈三角形状分布。
9年后水库污染再抬头
9年前,龙国良给上级写信的事儿,在当地传为佳话。9年后,住在一级饮用水源保护区的龙国良想再次拿起笔给中央写信,他希望政府能够再次重视。
从镇上流入廖家坪水库的河叫彰溪河,也是水库的三条水源之一,10米来宽。水泛着黄,河上漂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拖鞋、白色垃圾、黑色渣滓……在一个水湾中,所有的垃圾聚集到一起,黑压压一片“蔚为壮观”。
水库一直没采取什么措施治理。清塘铺镇的医院、企业,上万人的生活污水、垃圾,全都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排到了水库里。龙国良边走边指着无处不在的垃圾,对《中国质量万里行》记者说。
到了廖家坪学校,他停下来叉起腰说,村上的生活垃圾都在这了。顺着土坡往下垃圾堆成了一座山,散发出一股恶臭。坡底就是水库,岸边浮起一圈的白色垃圾都是从垃圾山滑落下去的,一天天地增多。
“现在水库的水确实很(大)污染”,龙国良气愤地说,主要还是煤矿的硫磺水。8个煤矿的废水都汇集到一起,直接往水库排。
安化县财政收入1/4来自矿产,而清塘铺是该县矿业最发达的地方,清塘铺的矿又有很大一部分集中在廖家坪水库周边。
龙国良所指的排污河出水口很隐蔽,在水库角的山涧里,被茂密的丛林所覆盖,无路可通,只有行船。船夫都不愿意过去,他们说到了那里机动船都开不动,怕出不来了。谈了半天价钱,终于,一个瘦小的中年人站起来。
船在垃圾流中艰难行进。
果然。船往水库深处行进,水面越来越窄,水越来越黄。再往前,机动船被厚厚的黑色垃圾裹挟,寸步难行。密密麻麻的垃圾堆积在一起,俨然成了一道坚固的防线,长达数百米,“螺旋桨卡住了”,船夫不由骂了一句,关上发动机,撑一根竹篙挺进。船歪歪斜斜靠上岸,“再也进不去了”。
船终于靠在了岸边,被船体冲开的水路马上又被垃圾占领。船夫停下来蹲在岸边,点了根烟,想着等下如何将船划出去。
这是一片浅滩。深黄的水从滩上漫过,一脚来深都看不见底。乱石上全是一层暗黄色的油垢,蝗虫和水蛭死在石头缝里。穿过丛林,记者终于找到了廖家坪水库最严重的污染源,七八米宽的溪流,最深处超过一米,深黄深黄的,汩汩不绝地流入廖家坪水库。
清塘铺镇办煤矿排出来的硫磺水就是通过这条小河流入廖家坪水库的。
梅城不高兴
“清塘铺镇人不喝廖家坪水库的水,而梅城镇几乎所有人都在喝廖家坪水库的水。”龙国良说。
梅城镇是一座有着800多年历史的古镇,这里的人曾饱受无水之苦。60年前,因为水资源严重短缺,安化县城被迫从梅城镇搬迁到120公里之外的东坪。如今仅城镇居民就达6万之多,均饮用干渠引水。
质疑库区水污染的人不在少数,群众反映强烈。梅城镇联丰村村民李升平说,当地人都是直接饮用干渠里的水,“我们村民到了一定年龄,身体总会出现各种毛病,也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病。”
梅城退休教师周卫君前几年被检查出了毛病,她也在质疑水库的水质:“没办法,我们这里缺水,不喝干渠里面的水就只能渴死。”
周卫君有个很可爱的孙子,长得极为清秀,活蹦乱跳的,孙女去年刚出生,“我们已经活得差不多了,只希望能还我们一个干净的水库,让下一代健康成长。”周卫君叹了口气,家门口就是207国道,货车风一样驰过,扬起的煤灰差不多要把她满头白发染黑。
对自来水厂的水,镇上居民也喝得并不放心。居民唐莎(化名)回忆,以前从自来水管放出来的水,一到下雨就全是黄色的,还有泥沙,一桶泥水沉淀下来,一巴掌那么厚。她比划了一下。
梅城镇自来水厂由廖家坪水库设管理处承包,签订了30年的合同。廖家坪水库管理处主任肖友球说,2009年,梅城镇自来水厂一共投入了600万,由原来5000吨处理能力扩改到现在的20000吨,更新了管道。
肖友球拿出了一份廖家坪水库2002年的水质检测报告,报告显示在2001年矿业整顿后,廖家坪水库达到了国家二类水质标准。
而从2002年以后,水库就再没做过水质检验了。安化县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检验员赵亮称,“如果群众要取水样送检也可以,只是要交2000多元的手续费。”
《安化县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个五年规划纲要》里重点提到,要建立重点水源保护区,加强对廖家坪水库水源的保护,切实加强对城镇和农村饮用水源的安全监测。
而在安化县疾控中心主任胡红安的印象中,廖家坪水库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抽样检测过了。
胡红安介绍,廖家坪水库属于饮用水源保护区,中心每年都要对梅城镇自来水厂水质进行两次突击检测,但是近几年来从没有对廖家坪水库的水取样检测过。“水库监测是环保部门的事情,除非县政府要求我们去,不然我们是不会去检测的。”
“一级水源保护区是绝对不能有排污口的。”长沙市环境保护职业技术学院环境科学系教授周凤霞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污染防治法》第57条明确规定,在饮用水水源保护区内,禁止设置排污口。
周凤霞认为,排污达标的水不可能是黄色的,污水不仅会破坏食物链、毁坏生态,如果含有重金属,还会在人体内一天天累积。
“污水已经进入水库了,这么大一个水体很难治理,几乎是一潭死水,只能禁止排放。即使达到排放标准的水,也必须改道,不能直接排入水库。”
饮用廖家坪水库的水之前,梅城人一直喝着洢水河的水。而如今,“水已经是一湾死水”。
华林矾业的矿液从尾矿坝上泻出,散发恶臭。
哭泣的洢水河
沿着洢水河一直向上,在清塘铺镇所辖的牛角塘,河流深陷矿企包围之中。
冶金、炼矾,投资3个多亿的电解锰厂也在最近通过了环评,正在开建。电解锰厂占地300亩,被洢水河支流环绕着,王进(化名)还记得前几年经常有人在这条河里捕鱼,总有一群小孩在围着跑,现在,电解锰厂刚刚开建,河水已经是黑黄的了。
王进的房屋修建在厂房与河流的中间,投资方只肯赔偿十几万,现在王进正在为了赔偿问题四处奔走。
因铜湿法污染泄露被媒体披露的紫金矿业,其子公司湖南安化鑫丰矿业有限公司(下称鑫丰矿业)也位于此。
今年5月,环境保护部发文通报紫金矿业7家子公司存在着不同类型的环保问题,鑫丰矿业赫然在列。一栋三层楼的小房,一排简易的工棚,三两个工人,7月底的鑫丰矿业一派萧条。
2001年矿业整顿之后,安化县政府一直在寻觅合适的企业,有规模地开发清塘铺的矿产资源。上市公司紫金矿业因“资金雄厚”受到青睐。
2006年,紫金矿业与安化县政府达成矿产资源综合开发框架协议,10个矿产资源普查项目,234.05平方公里总探矿权,181.9平方公里金矿探矿权,全部纳入紫金矿业。
接管鑫丰矿业后,紫金矿业停掉了毒性严重的氰化提纯工艺,改为浮选法提纯。根据不同的矿物特性加入不同药物,提取所需矿物后,即为半成品,再运走做进一步提纯。
新的工艺带来了新的环保问题。安化县环保局主管乡镇环保监测的党组成员戴慧林说,环保部华南环保督查中心去年年底曾当场指出鑫丰矿业存在的三大环保问题,尾矿库渗滤液收集系统过于简陋,人工添加石灰处理污水过于简陋,扬尘过高。
尾矿是矿业企业选矿过程中的副产物之一,容易造成重金属污染,未得到妥善处理的尾矿液还会流入农田和河流,对地下水和土壤造成污染。
据了解,鑫丰矿业整改之前每天产生10吨至20吨污水,其中重金属砷等含量不可小视。一直以来,鑫丰矿业都是由工人间断性地加入石灰,以处理污水。
离厂房几公里外山下的隐匿处,是鑫丰矿业尾矿坝的排污口,戴慧林解释,这个排污口是在下雨的时候用于泄洪的。而当地村民反映,尾矿液会从口子那不定期地排出来,白色的污水都冲到了洢水河里。
村民担心的还不仅于此,尾矿坝堆满之后会就着坝基后退30米继续堆高。当地人王新吾说,堆这么高的尾矿坝,一下雨尾矿渣就顺着坝流下来,随着尾矿坝越堆越高,就怕它哪一天垮了。
2008年,鑫丰矿业的尾矿坝就垮过一次,污水夹着尾矿“哗地一下”漫入洢水河。
戴慧林说,省里面要求全部整改在今年6月20日之前完成,目前鑫丰矿业在停产整顿,验收结果还没出来,必须等到开工之后才能验收。
与紫金矿业“呼应”的,是不远处的安化县华林钒业有限公司(下称华林钒业)。巨大的烟囱高耸如云,吐出白色的浓烟。
2005年建成的华林矾业投资过千万,从建成到目前为止,尾矿液几乎是零处理排放。
当地百姓普遍反映,钒矿周边庄稼的收成不足四分之一。面对农作物年年减产,40出头的王新吾显得十分苍老。“去年我种了一斗花生,正常的话能够收成四担,最后收成却不足一担。”王新吾说。
以为有了这家大厂,就业就不成问题了,让李出乎意料的是,过不了一年,招的当地人大部分都被辞退了,大量雇佣外地人。李卫芳没有想到的是,还不到5年,这家大厂给牛角塘村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戴在当地人头上的枷锁。
绕过几个山头,华林钒业的尾矿从山顶上倾泻而下,足足有百米高。尾矿坝就着两座山体而建,用山石、土块堆砌起来,摇摇欲坠。绿色的尾矿液从坝缝中渗透出来,臭气熏天,沿着山势一直流下来,最后汇入洢水河的支流中。
罗再尼是华林钒业雇佣的工人,负责从尾矿液中提取废钒。他每天心里都在打鼓,生怕尾矿有一天垮了。“一到下雨天,碗口粗的废水从坝里冲出来。”他说宁愿不要这份工作,也要向有关部门反映,这是事关生死的大事。
专家介绍,生产钒矿的废气中含有氯化氢、二氧化硫,对植被和农作物具有毁灭性破坏;对人体而言,轻者出现恶心、头昏、腹泻等情况,重者损害人的神经系统,引起肾炎、肺水肿并影响到人的生育而导致绝育和畸形儿。
废水中含有铬、镉、砷等一类污染物,人畜饮用污染的水源会出现嘴角溃烂甚至死亡,危害极大,还易形成酸雨。钒矿是与铀伴生的,矿渣里的铀对人体而言更是潜在的杀手。
这些废水碰到什么,什么就死,莴苣、果树、水稻,羊啊。罗再尼说,这座山就算废了,以后什么都不能种了,我们的子孙后代吃什么?
戴慧林坦言,华林钒业的污染问题确实很严重,但管理起来困难重重,村民反映较大,污水治理正在筹措当中。
“廖家坪水库被划为水源保护区时,上游的煤矿和生活污水都还没整改。”戴慧林对此很遗憾,“在安化县人大开会时,很多代表都把廖家坪水库的污染问题拿出来讨论,但是一直没有实际行动。仅仅靠环保部门一己之力是搞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