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大面积高考身份作假之谜
高考结束，分数刚下来，河北省教育考试院一纸“违规告知书”让152名对口单招考生梦断。理由是身份造假。然而，事件前后仍有诸多隐情未浮出水面。
法治周末记者 王峰 发自河北石家庄
20岁的杨晶晶(化名)在河北石家庄上访已经一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前，她参加了人生中第三次高考。这是一次特殊的高考，她持着自己也不太明白的“煤炭企业优秀青年”准考证，参加由国内部分高校对口单招的考试。
考试的试题和科目与普通高考完全不一样。最终，杨晶晶考了709分，在河北省411名同种身份的考生中名列第二。
为了准备这场考试，已在石家庄市一所高中高考两次的杨晶晶，在2009年9月来到了石家庄市华通高考补习学校。这是一所专门辅导对口单招高考的学校，号称已有12年历史，本科二批上线率96%以上。
和杨晶晶一样，赵雪和赵冰(皆为化名)姐弟俩也选择了走对口单招这条路。她们进了另一所学校———石家庄胜文高考补习学校，这所学校的校长韩英辉是华通学校校长韩增新的姐姐。
杨晶晶和赵雪、赵冰姐弟俩赶上了好运。2010年“煤炭企业优秀青年”对口单招高校的名单里，赫然列着中国矿业大学这所211重点大学。2011年的招生高校则只剩下河北工程大学一所。
考试的结果也令他们满意：杨晶晶和赵雪考入了河北省前60名，这是中国矿业大学在河北省内的对口单招名额总数。然而，正当他们满心欢喜地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却等来了河北省教育考试院的一纸考试违规处理告知书。
这个结果让杨晶晶震惊，告知书里说她在“所有科目考试中，通过伪造证件、证明、档案及其他材料获得考试资格和考试成绩”。
她开始努力回忆她在何时、怎样伪造了什么证件、证明和档案。除了华通学校有些诡异的做法以外，她不记得她和家长干了啥“伪造”的事。
诱惑背后的陷阱
2009年8月，在家人的介绍下，在河北省邯郸市一家宾馆的会议室里，杨晶晶见到了或许会影响她一生的人———华通学校校长韩增新。
此前两年，杨晶晶在普通高考中只得到了两所本三院校的录取资格，但在那间会议室里，韩增新让她看到了上一所更好的大学的希望：华通学校的招生宣传单上宣称，43名学生考入了本二高校，其中包括5名采矿技术专业学生，而这只是不完全名单。
几天后，杨晶晶就和其他70人成为了华通学校采矿技术专业的学生。华通学校的招生老师告诉他们，这个专业是高校单招，录取率最高，而且，在2010年的录取计划里中国矿业大学只招收采矿技术专业。
同普通高考文理分科不同，对口高考会划分更为细致的专业。华通学校在2010年就分成机械制造与控制、采矿技术、旅游管理、会计和计算机应用5个专业。
赵雪和赵冰也看到了同样的“诱惑”：2009年，92名胜文学校考生考入了本二高校，其中就有29人考入了中国矿业大学。
在胜文学校，赵雪和赵冰姐弟在内的81人报名了这个专业。算上杨晶晶和姐弟俩，整个河北省的采矿技术专业补习生共有411人。
一些学生隐约听说了“煤炭企业优秀青年”这个拗口又陌生的名词，但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代表着什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在华通学校和胜文学校的招生宣传单上，入学条件只有两条：2009年高考成绩330分以上的高中毕业生，参加该校组织的入学考试并合格。恰恰没有必须是“煤炭企业优秀青年”的要求。
巨大的诱惑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陷阱”。
“煤炭企业优秀青年”并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概念，在《2010年河北省普通高校招生报名须知》中，清楚地写着“煤炭企业优秀青年”需要达到的条件。
这些条件包括：年龄在30岁及其以下、工龄在两年及其以上，经所在企业同意，持单位介绍信和与所在企业县团级及以上人事管理部门签订培养协议一式三份(所在企业、考生、报考院校各一份)报名。
很明显，杨晶晶这样的高考复读生以“煤炭企业优秀青年”身份参加高考，方法只有一个：作假。关键是谁来作这个假，谁有能力作这个假。
高考报名简单而神秘
沧州人许国胜在给女儿报名华通学校之前，他考察了这个学校。许国胜说，在华通学校补习后的学生对口单招升学率那是“如雷贯耳”。
他告诉《法治周末》记者，自己隔壁那个孩子“就是从华通学校考上对口高招大学的，现在就在中国矿业大学读书”。
类似的声音出现在很多考生家长嘴里，很多报名的学生都是通过口口相传，得知这两所补习学校的。至于“煤企青年”这个名词，他们从老师和学校那里从未听闻。
华通学校和胜文学校的152名学生(后来被取消大学录取资格的那部分学生)开始了向梦想的冲刺。
入学时，赵雪和赵冰被要求与胜文学校签订了一份协议，上面规定如果学生考不上本二高校，学校只收取6000元学费，而如果顺利考中，学生每人要给胜文学校5万元的培养费。
华通学校要求学生签的协议表明，培养费是3万元。有学生笑着告诉记者：“有几个胜文学校的学生看到华通的学费低，还从胜文退学来了这里。”
实际上，华通学校和胜文学校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华通学校创办多年，韩英辉原来在弟弟韩增新的学校里负责日常管理，韩增新的另一个身份是河北师范大学某学院的党总支书记。
知情人士告诉《法治周末》记者，姐弟俩貌似出现了矛盾，韩英辉因此退出华通学校，成立了胜文学校。
经过3个月的苦读，2009年12月，杨晶晶们迎来了高考报名。一个大雪后的深夜，杨晶晶等30多名华通学校学生坐上了一辆大巴车，十几个小时后，她们来到了张家口市蔚县职教中心。
在这里，杨晶晶见到了几十个胜文学校的学生，还有“很多不认识的本地学生”，报名程序简单而神秘，照相，填表。学生们一个个进入一间教室，被要求在一张只掀起一角的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至于上面写的是何内容，校方不让看。
回石家庄的路上，杨晶晶听坐在旁边的老师打了一个电话：“一式三份的协议只签了一份，怎么办？”
《法治周末》记者找到了多位原华通学校的老师，但他们称对高考报名时学生所签协议毫不知情，“具体情况只有韩校长知道”。
杨晶晶之后又到了蔚县3次，一次体检，最后一次是高考。考试前15分钟，杨晶晶才拿到了自己的准考证，来不及对上面“煤企青年”4个字问句“为什么”，她就匆匆进入了考场。
河北省教育考试院副院长魏国东告诉《法治周末》记者，各个考点考生的高考报名资格，由考点所在的县级招生委员会审查，准考证也由该机构下发，并不在省里备案。
身份被“作假”
大考结束，杨晶晶得了709分的高分，名牌大学的梦想只剩咫尺之遥。对学校来说同样是喜讯，全省411名对口单招考生里，前60名中一多半是华通学校和胜文学校的考生。
但在7月26日，已经填报志愿，等待录取的杨晶晶，突然接到了华通学校的电话。在学校里，她看到了7月19日河北省教育考试院下发的告知书。
杨晶晶被取消了成绩，尽管在河北省教育考试院的网站上，她的查询成绩至今还是709分。
同杨晶晶一道遭遇“不幸”的还有她的69名同学。
华通学校今年71名采矿技术专业的考生全被“封杀”了，只有一名今年3月突然退学离开了华通学校的学生，如今，已被中国矿业大学录取。
杨晶晶们开始准备向考试院提请复议，在准备过程中，他们终于明白是被华通学校“作假”了。
考试院“封杀令”后，所有华通学生的家长都收到了校长韩增新的手机短信，上面要求学生在提请的复议中这样说：“2008年7月招工到‘天鑫源’(石家庄当地煤企)工作，工作一年后听说有煤企青年可以升学，单位要求考上大学毕业后还回单位工作，职工也同意，于2009年9月单位委托华通高级职业中学培养，然后参加考试。关键是两个时间，是单位委托华通找过来的。”
华通高级职业中学是华通学校的前身。
杨晶晶们被华通校方要求记住各种提问。她这时才知道，自己的身份竟变成了张家口市蔚县水东煤矿的一名员工。可早在2006年，水东煤矿就因为发生矿难被关停了。
更多的传言开始出现：有的考生被伪造成了邢台市一个县的煤矿工人，可那个县并没有煤矿。还有传言称胜文学校私刻了某煤矿的印章，自己伪造了协议。
8月19日，河北省教育厅下发了《行政复核处理决定书》。最终，全河北省411名对口单招考生中，有204名被确定为不是“煤企青年”。《法治周末》记者的不完全调查显示，除了民办的华通和胜文学校外，涉嫌造假的还包括河北省国资委所属的石家庄工程技术学校。
事实上这些学校之间联系紧密，很多华通和胜文学校的专业课老师就来自石家庄工程技术学校。
河北省教育考试院副院长魏国东称，并不了解涉嫌造假的全部学校名单。但据《法治周末》记者了解，在每名考生的档案中，就包括毕业学校这一项。
几十名考生和家长开始了上访。他们的理由为：造假是学校行为，学生和家长并不知情。“如果出现一两个造假情况还有家长造假的可能，这么大范围的造假怎么可能是家长制造的呢？”一名家长气愤地说。
家长们也找到了华通学校校长韩增新，但双方很快谈崩。韩增新称他曾尽力挽回局面，有家长对谈话过程进行了录音，录音里韩增新称为“运作”此事，他送了20万元给河北省教育考试院某领导。
他亦曾许诺一些家长直接“运作”一批普通高校的本科毕业证给被撤销资格的考生，但已没人再信任他。韩增新的妻子邵芳告诉记者，公安机关最近正频繁地“叫他过去谈话”。
家长们请求河北省教育厅“解决”孩子们的升学问题。然而从法律程序上，这些“造假”孩子的大学梦今年已不能实现，北京大学教授姜明安不无惋惜地说，只能劝他们以后不要再轻易受骗。
录取者中被指有非“煤企青年”
处罚的背后似乎还有隐情，至少在赵雪看来，204人的处罚近乎荒唐。处罚结果中，她被因非“煤企青年”被取消了录取资格，而同样也是非“煤企青年”的弟弟赵冰则被河北某高校录取。
河北方面公布的数字也颇多蹊跷。河北省教育厅《处理决定书》称，411名报考人员中有204名不属于“煤企青年”，但教育考试院公示的录取考生名单是185人，之前公布的“煤企青年”一分一档表里的人数又为196人，并且一分一档表里已包括了0分考生。
也就是说，有11名“煤企青年”“被失踪”了。
学生们向记者反映，自己身边的同学顺利通过了审核，但自己却被拒之门外。在胜文学校81名考生中，有34人被取消资格，却有47人通过了审核，这47人中，就有34人考进了中国矿业大学。这其中就有不少是非“煤企青年”。
这个处理结果让被取消资格的考生“不忍卒睹”。有胜文学校的考生说，同样不是“煤企青年”的同桌考上了大学，自己却被取消了资格。据部分被取消资格的胜文学校考生介绍，那些被录取的考生中，有的去年就在胜文学校补习，有的是第二年从华通学校转到胜文学校学习，有的甚至是从普通高中的高二直接前来补习。
华通和胜文学校的学生告诉记者，被取消资格的考生中，相当一批高考成绩优秀，因为他们的“被退出”，今年中国矿业大学的投档分数线从650分直降到了550分左右。
考生和家长向河北省有关部门反映了这个问题。按照教育厅《处理决定书》的说法，他们被撤销资格起因于7月6日河北省教育考试院接到了部分考生的实名举报。
在8月13日河北省信访局内的一次接待会上，有被取消资格的学生家长当即举报已被录取考生的资格同样造假，但河北省委一名副秘书长要求他们必须拿出录取考生劳动合同、与煤企协议造假的证据，“我不管你们同桌不同桌”，他说。
河北省教育考试院副院长魏国东告诉上访考生，之前举报他们的举报人向考试院提供了详细的造假证据，但“考试院不能对外公布”。
上访家长们无法提供详细的举报证据，这让他们悻悻然走出了信访局的接待室。但从知情人士处，《法治周末》记者得到了4名被中国矿业大学录取考生的身份信息。
这4名考生均是1992年4月之后出生，今年18周岁。这就意味着，这4名“煤炭企业优秀青年”最晚也在16周岁就已经在煤企工作了。
吊诡的是，胜文学校的学生认出其中两人是自己的同校同学，也不是“煤企青年”，而且，他们的档案中却显示其毕业学校是邢台市矿务局技校。
赵雪和赵冰姐弟的问题同样如此。尽管姐弟俩都不是“煤企青年”，但姐姐赵雪被取消资格，刚满20岁的弟弟赵冰被顺利录取，赵冰说自己毕业于胜文学校。
多名胜文学校考生向记者确认，被录取的同学王一岚(化名)是其同校同学，但王一岚却称自己毕业于河北机电职业技术学院(中专)，这所学校同样位于邢台。
而河北机电职业技术学院招生办一名教师告诉《法治周末》记者，该校从来未招收过“煤炭企业优秀青年”的对口单招学员。
更为惊人的消息是，据了解录取学生档案信息的人士介绍，中国矿业大学今年在河北省录取的60名考生中，“真正合格的不超过10人”。
一名了解中国矿业大学在河北招生工作的知情人士说，今年60名河北招录的“煤企青年”中，有一人的志愿中拒绝专业调剂，当中国矿业大学向河北省教育考试院提出再增补一名考生时，竟遭到考试院拒绝。
这位知情人士说，实际上，只要调取所有考生的原始学籍档案，是否履历造假应该很容易辨别。认为“煤企青年”招生尚存疑点的家长和学生，已实名向中纪委和最高检等机关举报，其中即包括部分被录取考生的学籍信息。
但不管是否还有造假考生浮出水面，“煤炭企业优秀青年”的对口单招制度如今已面临全面崩塌的局面。2009年高考中，山西省同样爆发大规模“煤企青年”身份造假事件，被查出的假冒“煤企青年”数量同样是204人。
2002年12月27日，中国矿业大学向教育部请示，要求采取特殊措施为煤炭企业培养人才。其时的背景是，2001年底，在全国实力最强、效益最好的12家国有大型煤炭企业的65万职工中，本科及其以上学历人员2975人，仅占0.46%。
2003年2月18日，教育部高校学生司同意中国矿业大学招收“煤炭企业优秀青年”，招生范围是河北、山西、江苏、安徽、山东、河南6省。
如今，最初的6省已有两省发生大规模弊案，但似乎两省的考生命运却有不同。杨晶晶现在还在石家庄上访，因为她得知不久前，山西省安排去年的假冒“煤企青年”全部上了大学。（法治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