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9日,东坝乡早期教育艺术幼儿园内,孩子们在玩小摇椅。本报记者 韩萌 摄
7月29日,东坝乡一家未经注册的幼儿园,孩子们在院子里做游戏。本报记者 韩萌 摄
北京超过1000万的流动人口中,有2/3为农民工。他们子女的入园问题,被理所当然的忽视。有朝阳区教委的工作人员说,之所以未将他们纳入学前教育规划,是因为“实在管不过来”。
这些“流动”儿童的父母,既无“关系”让孩子进公办园,也没财力送孩子上民办园。他们只能按市场法则,选择质劣价廉的黑幼儿园(即未经教育部门合法注册)。这些儿童要面临安全隐患、教育质量差、黑园随时被关闭等各种问题。
北师大教授张燕认为,“入园难”背后的社会不公,在这些生活于最底层的孩子身上体现最多。而他们和其他所有孩子一样,都是国家的未来。
张晓东的一天,都是从家长的敲门声开始。他是一家黑幼儿园的园长。
在朝阳东坝乡西北门村,像张晓东这样的“黑园”共有6家。它们的开园时间,大都是从早7点到晚6点。但家长不顾这些,他们往往在早6点半不到就送孩子来,或许到晚7点还没过来接。
张晓东知道,这些外地人在时间上自己都做不了主。他们都在农贸市场和小工厂里讨生活,收入微薄。
他们只能送孩子到“黑幼儿园”。
据北京市政协去年的调查,北京市共有1298家黑幼儿园,比合法幼儿园还多32家。这些园安全卫生条件、教学水平不容乐观。有人呼吁关掉它们。但更多的声音则追问,关了黑园,孩子去哪里?
张晓东和村里的那些黑园园长,都希望能得到政府支持,给予他们机会转“白”,“不用政府出资,只要注册门槛低些,能指导我们如何规范办园。那就好了。”
而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燕调研后发现,目前北京市对学前教育的规划,没有流动儿童的位置。
张燕说,流动儿童接受质量低劣的学前教育,这不仅是那些家庭的损失,也是这个国家的损失。
“毁了,全毁了”
园长石梅认为,超过90%的“黑园”老师均不是幼师毕业,而孩子在学龄前智力未开发,上小学后会掉队
张晓东的黑园名叫育苗幼儿园,开在一个小院内,有350平米。这里即将拆迁,房东为多得一点补偿,在院中央又加盖了一间房,成为孩子们的活动室。
70多个孩子共有4个老师,其中包括张晓东的妻子。他们每天和孩子们待在院子里,节假日也不例外,只是到了春节,会放一周的假。
7月8日,小班上午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了蘑菇和辣椒,代替1到5的数字,领着大家读。当有孩子趴到桌子上后,老师会提醒,“小手背背后”,20多个孩子马上就会挺直腰。
有几个年龄太小的跟不上,有人抠脚丫,有人左顾右盼。老师说,“再这样老师就不要你了。”孩子听了,嘿嘿地笑。
下边是英语课,学了四个单词:星星、太阳、月亮、天空.。老师板书星星(star)时,少写了一个r,她没注意到,一直在教大家念“sta、sta”。
一个被提问的女生很顺畅地读完了上述单词后,老师竖起了大拇指。
“你真棒,棒棒棒!”孩子们齐声喊。
“黑幼儿园都宣传自己的老师是幼师毕业的,其实,超过90%都不是。”西北门村早期教育艺术幼儿园尽管也是一所“黑园”,但园长石梅还是对行内的潜规则表示了看法。
石梅辨别的办法很简单,在人才市场,凡是幼师毕业的女生,月薪至少一千三四才能招来,北京户口的还要更贵,而北京的黑幼儿园教师,月薪普遍为千元左右。
师资和待遇跟不上,再加上先天不足,使得黑幼儿园的教育只能是“教到哪里是哪里”。石梅遇到过一个转学的5岁男孩,读大班了,阿拉伯数字还是只能写个“0”。
西北门村的6家幼儿园中,只有两个园长有教育职业的背景。而其中,有一个园长的前一个职业是卖菜。
“毁了,全都毁了。”石梅曾做过10年的小学民办教师,多次获奖,在当地还算有点名气。她认为,当孩子在学龄前智力没有开发出来,进入小学后,马上就掉队。
张晓东的老家在张家口,21岁时来北京做营销员。
2007年6月,经亲戚牵头,他花了5万元,从前园长——一个老太太那里盘来了这家幼儿园。5万元中,包括两个月的房租3万5千元,滑梯和桌椅板凳,更重要的是,有60个孩子。
一旦火灾,如何逃生
东坝乡有黑园曾因火灾烧死女童;农民工马晓云选园时尤其注意“逃生”,走廊狭窄的,不选来自市区的拆迁,越来越逼近西北门村。待拆的出租屋低矮阴暗,街道晴则灰尘,雨则泥水。
2个多月前,山东女人马晓云(化名)和丈夫从大兴搬到西北门,继续打工。为了女儿的教育,他们也希望政府能让村里那些便宜的黑园快速规范起来。
她对西北门村没有特别的印象。
从1993年起,她就辗转在北京的多个城乡接合部。以前只需要为自己操心,直到3年前,她生下了女儿。
去年5月,因无暇照顾,她开始把不到两岁的女儿送到大兴一家幼儿园,学费每个月1100元。读了两个月后,女儿转到另一家每月收费三四百元的幼儿园。
她不承认转学是出自经济原因,“那个贵的园太远了,接着不方便。”
来到西北门村后,马晓云一直没有工作,她专门考察了村里的幼儿园,都不太满意。
她到过张晓东的育苗幼儿园,发现那个小院几乎被平房占满,走廊狭窄,教室内桌椅拥挤,寝室内小床一张挨一张……就否定了该园。
马晓云担心,一旦发生火灾,女儿无处逃生。
她的担心,源自这样一条新闻:今年1月17日,就在东坝乡,一家名为“阳光乐园”的幼儿园,因小孩玩取暖器起火,烧死了一名两岁的女童。失职的幼儿园保育员在法庭上下跪,以求原谅。
网上搜索发现,幼儿园内因设施和照看不善而引发的事故,在全国屡见报端。2009年9月27日中午,北京昌平区鹤立幼儿园正午餐时,水泥屋顶脱落,砸伤4名孩子。
上述两所发生事故的幼儿园,都是未经注册的所谓“黑园”。
马晓云最终选择了石梅的“黑园”,那里的每月收费为350元。
整个东坝乡,共有18家“黑园”,收费均在300元左右。唯一一家“白园”,每个月学费要一两千。
马晓云之所以看重石梅的幼儿园,是因为那里场地大,共有1130平米,是西北门村里所有园中最大的,相对安全更有保证。
她说,黑园毕竟缺乏政府管理,所以总会让人不那么放心。
手足口病高发区
北京疾控表示,“黑园”因面积小,多个孩子用一盆水洗手、用一个容器如厕,易使疾病传播
7月8日上午,在学完等几个单词后,育苗幼儿园小班的孩子们开始喝早晨带来的水。大多数孩子都喝白开水,有少数在喝“小洋人”之类的饮品。
喝完了,不安分的男孩用手作出机枪的模样,嘴里念叨着,互相“射击”。
“把声音关掉!”老师喝道。
突然,一个女孩“哇”一声哭起来。她的眼睛被对面的男生捅了一下。在老师面前,她抽泣了半天。捅人的男生被罚站,他走到门前,倚在门边,噘着嘴玩了一会儿后,回到座位。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
要撒尿了。小班学生们在院子里排成两队。一绿,一白两个尿壶,男一个,女一个,依次进行。
坐在尿壶上的小朋友还会互相打招呼,聊聊天。老师有点急。“快一点,下一个!”
然后,就是玩游戏。
就在7月8日这天,北京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主任医师庞星火对媒体表示,本市手足口病发病以5岁以下的散居儿童和托幼机构的儿童为主,城乡接合部的“黑幼儿园”是发病高发机构。
庞星火说,“黑幼儿园”硬件设施不到位,面积小,活动空间及休息室面积不符合国家卫生要求,存在多个孩子用一盆水洗手、用一个容器如厕等情况,易造成传染病的传播。
7月22日,北京市卫生局又公布称,7月12日至7月18日一周内,北京报告手足口病1755例,比去年同期上升约123%,报告重症28例,死亡1例。6月21日至7月18日,北京市就有7名患儿死于手足口病。
官方没有公布死亡者的姓名和所在区域。只是透露,这些死亡病例以城乡接合部“黑幼儿园”里的幼托儿童居多。
而在北京市第一幼儿园这样的示范园内,卫生规定极为严格,细致到连婴幼儿毛巾之间悬挂的距离,都必须大于10厘米。
而张晓东并不知道这些。他也没接受过相关的培训,也没有相关部门教他怎么做。而孩子们撒完尿后,又继续做游戏。
专题统筹/本报记者 闾宏 孔璞
□本报记者 孙旭阳 北京报道
关还是不关?
朝阳区教委学前办表示,关闭黑园谁来接收学生;不关,教育部门财力有限,无法顾及
在西北门村,十几名外来家长都表示,他们周围的孩子们,普遍有喜欢吃零食、不讲卫生、不讲礼貌,缺乏注意力等问题。
大部分家长将这些毛病的解决,推给时间,“现在还小呢”,而不会想到现有幼儿园教育存在什么问题。
我国《幼儿园管理条例》规定,擅自招收幼儿的,由教育行政部门视情节轻重,给予限期整顿、停止招生、停止办园的行政处罚。
朝阳区教委学前办负责人表示,这些黑幼儿园关不得,“关的话我们就得接收学生,怎么接收?”
据该负责人介绍,目前“入托难”并非朝阳一区独有,教育部门人力物力有限,目前还无法顾及流动儿童的学前教育问题。
目前,朝阳区教委“学前办”主要管理辖区内24所公办幼儿园。至于那些未经注册的“黑幼儿园”,均由朝阳区教委社会力量办学管理所管理。一般也只管“原则性的问题”,比如安全和传染病防疫之类,并不涉及教学。
据社会力量办学管理所工作人员透露,朝阳区共有300多家面对流动儿童的黑幼儿园,有时会下去检查卫生和安全,但更具体的管理事务,按“属地管理”原则,由所在乡镇负责。
而在东坝乡政府负责对民办幼儿园管理的相关科室里,负责人拒绝接受采访。
乡政府信访办人员则对记者表示,外来儿童的入园问题,乡里管不着,家长可以在村里自行选择。
7月8日,育苗幼儿园的孩子坐在地上,茫然四顾。还有的坐在一起聊天,大人们很难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这是孩子们少有的游戏时光。几个送孩子进幼儿园的家长都说,他们都想让孩子尽快在幼儿园里学会数数字,学点简单的汉字,以应付几年后的小学入学测试。
而回到狭小的出租屋内,就很少有人陪他们玩了。大人们还不许他们随便出去,街面上,有太多偷小孩的。
张燕说,一旦连黑幼儿园都没得上,情况会更加糟糕。
2004年3月,她去积水潭附近的老农贸市场———四环市场,发现市场内80%的学龄期儿童都处于“放养”状态,他们手持零食,在市场内打闹喧嚣,随地便溺。
张燕表示,若没有了这些黑幼儿园,那些孩子将形成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而政府不帮助它们转白,一样存在各种隐患。
期待教育公平那一天
黑园园长石梅希望转白,但500万资金要求的门槛太高;学者建议政府应扶持,促进教育公平
7月8日午饭,育苗幼儿园的孩子们吃的是茄子和土豆的混炒,里面有一些肉末。吃完饭,他们唱起歌,“我们从小爱学习,学习使人变聪明,长大为国立功劳……”
在政府没有扶持的日子里,张晓东和石梅最担心的是孩子的安全问题。今年上半年,外地发生几起针对儿童的暴力攻击,全国各地都加强对幼儿园和中小学校舍的安保。
在北京市,包括黑幼儿园在内的幼儿园,都接受了所在地政府部门的检查。张晓东和石梅都被告知必须自费安装探头,与村委会的监控联网,还得购置木棒和辣椒水等物。
石梅的园更大,东坝乡更为重视。乡里和石梅共同出资,在园门口设了一个保安。
但张晓东只买了两根木棍,他不知道去哪里买辣椒水。他也拿来数家公司的监控设备招标书,发现最便宜也得7千多。
他开始犹豫装还是不装。如果不装,这园很可能就办不下去了,但装的话,又觉得开支太大不划算。
因为拆迁,东坝乡黑幼儿园越来越少。前两年,张晓东去乡里开会,还可以遇到30多家,现在只剩下一半。并且,政府的规定是拆一家少一家,不许新开“黑园”。
张晓东对未来开始变得不乐观。他已数次劝阻房东在园内加盖楼层的打算,怕的是房租上涨,还给孩子们造成安全隐患。但他可以劝阻即将到来的拆迁吗?
石梅则不同,她是本地人,之前曾被评选为朝阳区的优秀教师,在东坝乡有很多学生。她的理想是将“黑园”转白,办一个5000多平米,有三五百学生的幼儿园。
但由黑转白,仍很难。据行内测算,民办园如果想获得注册手续,除了要征得有关部门的同意,还得至少500万元左右的投资,这还不包括土地的支出。
石梅认为,教育部门这是在放纵那些不负责任的幼儿园误人子弟,也使一些质量较高的黑园无法获得应有的评价。
张燕也认为,政府不应只大力发展公办园,也需要有一些资金和政策解决民工子女入园难题。政府应尽快将其纳入规划。
7月26日,马晓云告诉记者,女儿已经从石梅的幼儿园里退学。她有一次去幼儿园,看到女儿所在班的孩子们都挤在一间教室里,老师在一边,没有教孩子们什么,也没有带着做游戏。
女儿就跟着同学一起发呆,“太可怜了”。
马晓云说,她还是想给女儿找个好一点的幼儿园。
(本报记者张寒、张媛、实习生武驿昕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