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多次整治,违规的干细胞、免疫细胞商业治疗领域依然暗流涌动。
廖雄登是这一现状的反对者。2016年“魏则西事件”曝光后,廖雄登想起自己患癌的父亲3年前也接受过免疫细胞治疗,“7天花了近10万元,数月后还是去世了”。此后他开始寻找当年联系的那家北京生物公司——免疫细胞与干细胞都是该公司的业务。
免疫细胞与干细胞治疗均被视为全球医学的重要方向,研究成果也日益丰富,但即使在发达国家,大多数干细胞、免疫细胞治疗的有效性或安全性也还处在论证阶段。国家卫计委的态度是,除了造血干细胞移植治疗血液病外,上述细胞治疗全处于临床研究阶段,暂不可用于临床治疗,更不能收费治疗。
然而,这些在国内尚处于研究阶段的细胞技术或制剂被部分机构用来牟利,且“花样翻新”。病人一边掏钱,一边当“小白鼠”。受访学者担心,若违规操作继续盛行,未来真正合规的细胞治疗恐被透支公信力。
渲染细胞治疗效果的机构令患者眼花缭乱
2013年,经人介绍,廖雄登为68岁的父亲联系上了北京翔程军生物工程技术有限公司,开始接触免疫细胞疗法。
廖父患晚期肺癌,当年6月28日住进北京某医院神经血管外科病房,当天,廖雄登给翔程军公司法定代表人的个人账户转了第一笔钱。
该医院住院资料显示,廖父被诊断为肺癌脑转移,入院第4天起接受了4次“细胞移植术”。“治疗要将NK细胞通过输血器输入体内,就像输液一样,隔两天输一次,父亲输完就出院了”。廖雄登说。
NK细胞是人体一种重要的免疫细胞,抗肿瘤功能强大。一些研究认为,若将培养后的NK细胞或其他免疫细胞重新注入人体,可增强免疫力,治疗癌症,这种疗法也被视为未来继手术、化疗、放疗之外的第四种治癌招数。
廖雄登一度误以为NK细胞是干细胞的一种。干细胞是翔程军公司的另一项业务,这种细胞像“种子”,一定条件下能分化为功能各异的细胞,甚至是新的组织、器官。研究者希望此特性可让人体的病患之处被修复或替代,从而痊愈。
世界卫生组织前副总干事胡庆澧告诉记者,我国干细胞研究起步较早,一些机构直接把正在研究的干细胞用于临床治疗,“曾经有不少医院打广告宣传干细胞治疗”。
“包治百病”曾是一些医院给干细胞、免疫细胞治疗贴上的标签。在其描述里,这两种技术十分成熟,已攻克了脑瘫、帕金森病、癌症等医学难题。一时间,渲染细胞治疗效果的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令患者眼花缭乱。
事实上,即使今天,全球大多数干细胞、免疫细胞项目仍在研究之中,有效性、安全性依然不确定。
不过,科研世界每一例实验性治疗的成果,哪怕只是针对某种疾病初步显现的临床效果,也会被部分商业机构视为“疗法成熟”的论据。
科研的另一面则被他们选择性忽略——一些干细胞临床研究方案被证明疗效有限,并非“万金油”,而少数甚至出现了诱发肿瘤、严重并发症等隐患。目前全球仅约10种干细胞药物通过临床试验而获准入市。
免疫细胞情况也类似,一名资深研究者告诉记者,为了确定适应症、干预时机、治疗剂量及干预频率等重要因素,他已进行了十余年临床研究,但若要投入较大规模的临床应用,还需2~3年积累更详实的经验。
廖雄登接触翔程军公司的时候,国内细胞治疗市场正在洗牌。原卫生部整顿干细胞市场时曾公布,截至2012年7月,全国有300家左右的医院或机构开展了干细胞治疗。而这仅是各地自查自纠上报的数字。
翔程军公司即是在整顿期间进入细胞市场的。这家注册资本30万元的公司成立于2012年1月,在两年后的一个访谈节目中,他们坚称:“干细胞已得到比较成熟的应用,在老年痴呆、心脑血管疾病等方面逐渐取得疗效。有的脑瘫患儿原本左手不能动,治1个半月以后,左手就能拿东西了。”
今年2月~3月,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以患者家属名义联系了该公司。法定代表人依旧对干细胞自信满满:“我爱人输过,我父亲输过,我也输过。”
以科研开场的“揽客”
越来越多民众知道这两种细胞在中国暂不能用于临床治疗的事实。然而,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调查发现,虽然“包治百病”的承诺几已退出历史舞台,但一些新说法开始在商业机构流行,最模糊的是,有的人员既声称这是一项研究,又建议患者可花钱治疗。
记者以家中老人患脑梗的名义,联系了山东济南一家名为赛尔生物的公司。负责技术的庄姓工作人员坦言,干细胞目前处于临床研究阶段,不能保证达到某种效果,“只能说,对某些方面会有些改善,但不会有非常大的改善”。
翔程军公司的代表与记者首次见面时,公司法定代表人许成福带了一名自称某医学科学院的郭姓博士。许成福表示,公司干细胞均来自该院基础医学研究所。
“我是搞基础研究的。”郭博士介绍,他们与许成福合作主要是为了“收集一些病例”,并进行后期回访,再根据统计数据修正研究方案。
以研究开场的对话最终回到了“钱”上。许成福说,治疗之前,大约要花5个工作日培养干细胞,治疗须进行4次,每次注射1袋液体,包括干细胞6000万个以及生理盐水、营养液,细胞培植费单次5万元,4次共20万元,“这是最低价”。
在场的郭姓博士对此没有异议。
赛尔生物提供的方案是,每次输入四五千万个干细胞,一个疗程输2~4次,每次费用两万元以内,住院费另计。
庄姓工作人员说,干细胞由赛尔生物提供,但治疗要到与公司有合作的山东省济宁市某医院。翔程军公司也类似,许成福称,在拿到某科学院的干细胞之后,治疗地点在清华大学玉泉医院或其他几家。
事实上,即使是临床研究,上述医院、公司、研究所全无相关资质。
按照2015年7月发布的《干细胞临床研究管理办法(试行)》要求,截至目前,共30家地方医院、12家部队医院分别通过国家卫计委、中央军委后勤保障部卫生局的备案,获准进行干细胞临床研究。前述机构均不在其中。
该管理办法规定,医疗机构不得向受试者收取干细胞临床研究相关费用。同济大学附属东方医院院长刘中民总结说:“这意味着,凡是收钱的都是不合法的。”胡庆澧也表示,这项研究的费用应来源于研究经费,不能从病人身上收取。
一家获得干细胞临床研究备案的三甲医院有关负责人确认,病人若被筛选进入该院干细胞临床研究项目,除了正常的检查费用之外,干细胞制剂、手术费均是全免的。
与一些商业机构“包打天下”的架势不同,这家获得资质的医院,其干细胞临床研究范围并非任意疾病。根据管理办法,目前通过国家卫计委备案的干细胞临床研究项目仅13个。该院临床研究被限定在小儿脑性瘫痪等三种疾病。
这三种疾病在该院也不是“随来随治”的。“不是所有病人都能做。”该负责人强调,例如,为了进行对照研究,研究项目对患儿的基本要求是年龄必须1~5岁,须为缺血缺氧性脑瘫,以往不能接受过相关颅脑手术,并且,虽然患者招募已开始,但距正式启动研究还需一段时间。更重要的是,这种治疗以观察、总结经验为目的,并非临床治疗性质。
然而,机构备案、课题备案、禁止收费这三项门槛,没能挡住一些商业机构提前进入临床治疗市场。
生物公司背后的医院
许成福推荐的合作医生表示,若经济条件非常好,做肯定比不做的恢复概率要高;他亦向前来咨询的记者叮嘱着细微的差别:输入人体的物质,“不是干细胞”,而是“含有干细胞”,包括脐带血单个核细胞、脐带血间充质干细胞,“含量不高,千分之几吧”。
他所就职的清华大学玉泉医院是一家二甲医院,其网站历来没有渲染过干细胞治疗。事实上,在监管层频频关注国内屡被批评干细胞滥用的医院之后,治疗乱象已好转一些。但暗流仍然存在,有的医生放弃了医院这一原有的干细胞“正面战场”,转而与生物公司合作,而这些公司会向医生推荐患者。
按照许成福的说法,翔程军公司每年“成交”的患者有六七十个,合作医院至少3家,都可由前述玉泉医院的医生负责操作治疗。
河北一家名为佑仁生物的公司也采用类似模式。公司工作人员称,他们可提供干细胞供治疗,每次收费七八万元,此外还能“提供一些临床治疗方案”,让主治医生参考,“河北省三甲以上医院都可以”。
该公司亦能“跨省治疗”,在山东,“有相关合作”的是青岛大学附属医院一名医生。他向记者询问了各种病情,随后确认可在该院做,若病人在济南,还可由他到一家部队医院操作治疗。这两家医院均无干细胞临床研究资质。
事实上,医生选择的合作机构也可能不止一家。“我在佑仁生物就是挂个顾问的名”。前述医生建议别用该公司的干细胞,“从石家庄运过来,时间太长,细胞活性难以保证”。他推荐使用某省会城市脐血库的,费用大约5~8万元,交给脐血库一名高姓经理,“(脐血库)网页上的专家团队里有我”。
这当中利润有多少?一名有资质从事干细胞临床研究的三甲医院负责人透露,如果真正按照标准培养干细胞,一人份的成本要4万元左右,如果是小作坊培养,“什么都得买,肯定成本要高”。
不过,有的医生不愿和收费沾上直接关系。“收费标准很难确定。你说,哪家医院来做呢?你看许老师能安排哪个地方做?”当记者称许成福给出的价格是20万元,玉泉医院的一名医生称,“你可以直接跟许老师联系”。
其中的责任分配颇为微妙。一名细胞研究者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分析,如果一家公司给患者介绍了某医院或某个医生,它只是中介服务机构,难说违法;医院怎么治疗,那就是医院的事儿,不是中介机构的责任,但最终,事情还是取决于医院有无相关资质。
一名生物公司前员工透露,他们曾与一家医院合作免疫细胞、干细胞治疗,后来,医院不再配合,“他们知道,这是在打政策的擦边球”。
然而,不管钱往何处,归根到底,病人还是在暗流之中将钱掏了出来。
廖雄登正遭遇类似尴尬。花10万元而父亲依旧病逝之后,他觉得事情蹊跷。今年2月,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陪同他来到某部队医院,医患处工作人员表示,廖父所输的细胞是自带的,与医院没有关系,并且,家属在注射之前已签署相关文书表示知情。
所谓自带,指的是NK细胞来自翔程军公司据称合作的某医学科学院。廖父近10万元的免疫细胞费用,也是转账给了许成福的个人账户,而非交给医院或科学院。
廖雄登觉得该公司与医院的关系不简单:“试想,如果我随便自带一种药物,医院难道都会替我输进去?”
免疫细胞治疗是否对廖父起到了治疗效果,尚需科学判定。在廖雄登看来,自己花了大钱,医院却使用未经批准的免疫细胞进行临床治疗,这有违规之嫌。
政策迟缓是否留下“后遗症”
受访学者对这些乱象并不意外。国家干细胞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主任韩忠朝分析,乱象原因之一,是过去干细胞缺乏配套的法规、技术标准等监管,而市场又有临床治疗的需求。相对迟缓的政策造成了“要么(市场上)就是乱象,要么(所有项目)都被要求停下来”。
免疫细胞与干细胞治疗起初主要是由食药监部门监管的,2009年改由原卫生部管理,一起被列入第三类医疗技术,这意味着,其“涉及重大伦理问题,安全性、有效性尚需经规范的临床试验研究进一步验证”。
可是,直至2015年它们因行政审批改革被移出该目录,原卫生部并未批准任何干细胞、免疫细胞进入临床治疗。两年后,中国叫停了未经批准的干细胞临床研究和应用,此后审批、管理均趋于停滞。
沉寂4年,2015年,国家卫计委发布《干细胞临床研究管理办法(试行)》。“从稳妥的角度,国家先让一些医院做临床研究,符合要求了再批准进入临床治疗,这思维是正确的,但决定得太晚了。”韩忠朝认为,这至少晚了10年,而现在的一系列政策“补课”都是为了奋起直追。
彼时的“无法可依”备受诟病。公开资料显示,截至2006年,中国共有3种干细胞药物获准进行临床试验,但现在,中国没有一种通过临床试验的干细胞药物,而韩国在2011年前后就有3种新药上市。
干细胞先于免疫细胞完善监管的2015年,免疫细胞治疗继续盛行,网上还出现了各省市免疫细胞疗法的报价。第二年,免疫细胞终于引起空前关注,因为一个叫魏则西的22岁年轻人在一家部队医院接受了DC-CIK免疫疗法,花费20万元,此后病逝。
像干细胞当年的境遇一样,国家卫计委重申禁止免疫细胞临床治疗,但有关专门的管理办法尚未出台。
这场整顿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不止一人公开声称该疗法对他们有效。有人认为,个案有效与科学研究不能等同。同济大学附属东方医院院长刘中民说,评价临床研究效果不能靠个案,“临床研究有非常严格的标准、质控,还有观察的指标,要进行双盲测试和严格的对照。靠一个医生、一个病人说怎么样,不是很科学。”
但现实生活有时的确需要“救场”的特例。魏则西事件前一个月,台湾地区刚出台规定,试图解决“救场”问题。该规定称,若患者“危及生命或严重失能”且“本地尚无替代疗法”,可在医院、监管部门的核准后,由具有一定资质的医院在原研究计划之外收治额外患者,但收治人数不得大于计划的原定人数。
“免疫细胞治疗是未来根治肿瘤最有希望的方法。”清华大学细胞治疗研究所所长张明徽说,免疫细胞项目成本高,个体化极强,难以大规模推广,临床研究不易吸引社会资金,所以,对于创新的癌症免疫治疗技术,若在指导原则上适度放宽,利于行业发展。比如,可在技术安全性、潜在风险及患者获益概率等综合伦理论证,以及患者知情同意的前提下,尝试让患者分担部分费用的方式开展临床研究。
在他看来,免疫细胞的临床研究规则不能照搬化学药物,可由国家食药监局或卫计委备案,研究型医院伦理审批并承担责任与义务,遴选病例,定期总结发布研究报告,再审批进入临床应用。
世界卫生组织前副总干事胡庆澧认为,总之,中国应在成熟经验的基础上再放开干细胞治疗政策,在此之前,应该遵守国家规定,一步一步走。
“如果老百姓都知道哪里是正规的,哪里是国家批准的,肯定不会冒风险去没资质的机构做。”刘中民说,“这些管理不仅中国谨慎,全世界都很严格。”
这些前景无限的生物技术,正期待祛除暗流,小心翼翼地迎接未来。
自称“中国干细胞第一品牌”的某公司宣传册,除了干细胞治疗之外,还介绍了DC-CIK免疫疗法,宣称该疗法适用于肺癌、肝癌、胃癌等。魏则西此前使用的即是这种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