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河北省迁安市兆和书画纸业有限公司总经理蔡芝军
“纸、墨、笔、砚”文房四宝,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其精湛的古老技艺、千年品质和优良的工匠精神,无疑是当代中国制造兹可传承和借鉴的楷模。
在闻名天下的“宣纸”类别中,自古就有“南宣北迁”之说,“南宣”因安徽省泾县(古时宣州)得名,“北迁”则是河北省迁安(现迁安市)所产。
近日,笔者随某画院组织的“在京部分国画家采风组”,参观了迁安古老的手工造纸技术,并访问了河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迁安手工造纸”传承人、迁安市兆和书画纸业有限公司总经理蔡芝军。
千年手工艺的精妙和品质传承
从18岁当学徒算起,49岁的蔡芝军从业30年,熟知51道造纸工序的所有奥秘。如今,他经营着自己的纸厂,每年生产40到50吨高端桑皮书画纸,经过市场经济的大浪淘沙,目前在迁安已为数不多的同类纸厂中,他的纸厂算是规模最大的一个。陪同采风组的当地宣传部门同志介绍说,一套完整的手工造纸工序,是中国古代造纸术的活化石,蔡芝军的兆和纸业,现在成了迁安对外宣传的一张文化名片。
蔡芝军与国画大师黄永玉
蔡芝军的厂子更象是一个农家大院。进入大院,正门对着一排房子,其中最大的一间,是成品质量检测和包装室,可以看到几个中年女工正在一张一张地翻检产品质量。蔡芝军介绍说,每张纸都不能有一点瑕疵,否则会影响国画的艺术质量,这对于许多画家来说,那将是多么大的损失,质量检测必须一丝不苟。人们发现,在检测室的一面墙上,十分醒目地挂着一幅由国画大师黄永玉专为蔡芝军写的一个大大的“勤”字。随即我们还发现,这里还挂着大师蒋兆和、刘炳森、李涵、陈冬至等多位名人的书画作品。有人开玩笑说,这里真是“庙小乾坤大”。
后院就是生产车间,在这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幅传说中的手工造纸场景,包括煮料、切皮、抄纸、晒纸等几大工序。在切皮工序上,我们看到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师傅,双手持切刀,把煮熟、挤压后再一缕缕码齐的桑皮,切成拇指大的小块。有人好奇想试试手,结果由于桑皮柔韧一块也切不成还累得一身汗。
在“抄纸”工序,看着两位老师傅既熟练协调,又稳当均匀地筛子入水、抄浆、筛水、码出新纸,据说这套动作一天要循环近2000次。而我们看到的只是,两位表情平和的师傅,把纸浆一张一张从水池中“抄”起来,给人一种穿越到“男耕女织”远古时代的感觉。
蔡芝军说,仅抄纸这道工序,他就当了3年的学徒。过去有一种说法,“当了抄纸工,给个县长也不中”,意思是一旦成了真正的大师傅,走到哪里都有饭吃。不过,这套手艺难度大、要求高,“学会容易做精难”,其他工序上也是一样,没有几年的真功夫,根本无法上手。听到这里,特别是亲眼见到传统手工艺生产过程的寂寞与辛苦,人们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有位画家感慨地说,以后买纸,再也不讨价还价了。
很多人都在问:为什么不使用机器加工?蔡芝军说,这主要是与桑皮纸的原料和书画用纸的特殊性有关:一是桑树条细长,树皮韧性强但不均匀,采用机器的“一刀切”,难免会有杂质混入;二是书画家的个性强,许多人都有自己的“画风”和笔墨习惯,对纸的要求总有细微差别,认真而不将就。
作为书画纸专家,蔡芝军总结说,“南宣”与“北迁”各有所长,迁安的桑皮纸在画大写意的时候,由于韧性好拉力大,不会因画家的豪放风格而划破;同时,它最主要的特点,是国画的细微之处容易得到控制和表现,比如徐悲鸿的奔马,丁绍山的人物,李涵的猴子,在传神的细小部分,对纸与墨的关系要求非常高,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障书画效果的稳定性。
因此,人工造纸技术的价值,也就体现在纸张质量的稳定性上。另外,对于从事艺术的人们来说,手工饺子好吃还是机工饺子好吃?
古老“桑皮纸”闪耀出现代光芒
迁安市位于河北省东北部,历史悠久,早在4万多年前就有人类在此繁衍生息,文化源远流长,古迹遗址众多。走进市中心金壁辉煌的博物馆,我们看到一尊出土的东汉时期的“捣碓俑”,其展现的是手工造纸中砸桑皮的一道工序,人们由此推断在两千多年前,这里就有了造纸技术。
“南宣”书画纸以青檀树皮为主要原料,而迁安书画纸的主要原料是桑条皮,书画界俗称“桑皮纸”(又称“高丽纸”或“迁宣”)。
这与当地古老的养蚕业密切相关。这种纸的一大特点是韧性强,不腐不蛀。
现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我国十大传世名画《五牛图》,是少数几件唐代传世真迹之一,也是现存最古老的纸本中国画,据称用的就是特殊的“桑皮纸”,其纸的品质由此可见一斑。
据介绍,迁安桑皮纸“始于东汉,兴于晚清,旺于民国”。晚清之前,由于社会经济发展阶段的客观条件所限,中国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特别是北方的民间文人阶层,出于成本的考虑,多用桑皮纸写诗绘画;而在日常生活中,这种纸可做灯笼、糊窗户和室内顶棚等,用途十分广泛。而它真正有规模走入当代中国书画的大雅之堂,却是由国画大师徐悲鸿开始。
1929年,徐悲鸿受聘任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一次,他从纸店购买了几张桑皮纸(当时叫“高丽纸”),创作过程中意外发现墨色浓淡相宜,特别适用自己的画风。从此,他用上了这种纸。抗战前的15年中,徐悲鸿的许多重要作品都用的是这种纸。在抗战的流亡生活中,大师历经千辛万苦,财物多有失散,唯独随身桑皮纸难以弃舍。1943年夏天,他在成都为抗日筹办义卖活动,就用最后几张桑皮纸创作了《紫气东来》、《会师东京》等传世作品。由于受到徐悲鸿的青睐,众多画家自然也纷纷紧随其后,包括:齐白石、黄永玉、马振声、李涵、张广、石虎、张志中、李爱文等等,从此,桑皮纸的地位和身价由此陡然大增。并且,随着改进后的书画纸品质又有新的不断发展与提高,桑皮书画纸开始逐渐在我国书画界得到越来越多人的珍爱。
就桑皮纸的发展而言,尤其值得迁安人铭记的一位大师是:蒋兆和(1904—1986)。
作为徐悲鸿的追随者,中国现代卓越的人物画大师和美术教育家,蒋兆和在传统中国画的基础上,融合西画之长,创造性地拓展了中国水墨人物画的技巧,其造型之精谨,表现人物内心世界之深刻,在中国人物画史上,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流民图》就是其中的杰作。而善于表现人物细微之处的桑皮书画纸,在蒋兆和的画作中,承担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对此,他曾不遗余力地向书画界和社会推广桑皮纸。几年前,蒋兆和艺术研究会授权给蔡芝军,成立“兆和纸业”,以表对大师的纪念,同时也寄托着大师对继续发扬光大桑皮纸的厚望。
一位追求“名声”的传承人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和许多做企业的人不太一样,虽然蔡芝军也希望加快扩大生产规模,但他总是说,先要把纸做好,绝不能为着急挣钱而进入不顾质量的“恶性循环”,否则名声先坏掉了,持续发展就无从谈起。
蔡芝军与国画大师李涵
有着30年造纸经验的蔡芝军,不象是一个企业经营者,其言谈举止更多地散发着民间艺人的特有气质:认真、专注、沉稳、安静。他几乎很少谈及生产经营或市场之类的内容,说得最多的话题主要是两个:一个是桑皮纸的工艺,另一个就是那些对他有影响的画家们。近些年来,中国书画艺术品市场空前繁荣,相应地,很多人都十分看好独树一帜的桑皮纸市场,虽然兆和纸业在当地算是同类中的“大企业”,有条件招兵买马、重组兼并、快速扩大规模,争取更多市场份额,可是蔡芝军给人的印象是并不着急。他想什么呢?
原来,他心里一直有这样一个疙瘩。
刚改革开放的时候,人们挣钱的门路一下多起来,手工造纸业受到严重冲击,一是很便宜的桑条没人种了,原料来源逐渐断了;二是手工业辛苦挣钱少,人才迅速流失了;三是国家越来越重视环保问题,高端环保设备买不起。如此一来,以当地国营企业倒闭为先,迁安造纸仿佛一夜之间就萎缩了。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而1984年开始学徒,20多岁的蔡芝军当时却是3年学徒刚满。在一家集体企业干了几年后,也熟悉了造纸的其他工序。
他说,蔡伦姓蔡,我也姓蔡,可能命中注定与纸打交道。于是,他承包了一个小纸厂:钻研造纸、学习别人造纸、给画家送纸,坚守着“做一个手艺人”成家立业的梦想。
坚守传统精华做产品先做好人
进入二十一世纪,艺术品投资逐渐升温,中国书画市场迎来了黄金岁月,对书画纸的需要突然猛增。与此同时,凭借原有各种基础,迁安造纸又红火起来,但问题也随之而来。由于很多农民已多年不种桑树,原料供应不足,为降低成本,一些人就用破麻袋片替代桑皮,恶性竞争,恶性循环,“假冒伪劣”一时四起,挑剔的画家们很快就停止使用了,迁安桑皮纸再次面临危机。
这就是蔡芝军心里的那块疙瘩,他要保住桑皮纸的名声。
他不断地提起10年前天津美术学院教授、国画大师陈冬至对他说过的话:迁安不能只造低档纸,不能把桑皮纸的优秀工艺丢掉。
后来,又有中国工笔画副会长胡勃对他说,“南宣”与“北迁”各有所长,工笔画最需要桑皮纸;着名水墨画家张志中,有一年正月初六专程来找蔡芝军,告诉他不要随波逐流,要坚持做最好的桑皮纸。迁安市委、市政府有关领导也多次对他说:别让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断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
特别要提到的是,我国当代国画大师李涵老先生,多次专程来迁安与蔡芝军面谈,不仅鼓励他坚持用传统优良工艺生产高质量的书画纸,还经常与他一起切磋造纸技艺,研究桑皮纸的特有功能,并结合自己一生的书画艺术,制造适用于花鸟、山水、人物等各自特点的个性化书画用纸,通过自己现场试画,为蔡芝军的创新提供实践依据。
每每提到这些的时候,蔡芝军都会因感动而激动。这位与书画家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说,真正的国画大师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重名而轻利,有时甚至忽略“利”,这一观念的根本在于“先要做人”。他说,有史以来,中国传统工艺和艺术,哪一项不是先重名,后取利,否则就根本无法传承。
他也承认说,在当今市场经济环境下,完全不计较“利”,对于一个人或一个企业来说,都不现实,但一定要防止“重利轻名”。
蔡芝军深有感触地说,迁安桑皮纸,成也在“名”,衰也在“名”,不守好这个“名”,对不起祖先,对不起中国传统,对不起中国画家。
所以,在每一道工序上,他都不敢偷懒懈怠;对于出厂的每一张纸,都要保证没有一点瑕疵。他说,我要利,但我更追求好名声。
实际上,蔡芝军所说的“名”,就是我们常说的“品牌”。现代市场营销学认为:所谓“品牌”,就是持续不断的好名声。为什么中国少有“品牌”产品?因为缺少持续的“好名声”。
做为一个得到“真传”的民间工艺传人,他本能而朴素体悟到了“名声”的重要;而与此同时他也深知,要保住祖上的“好名声”,不能因循守旧,还是要在传承的基础上,通过积极的创新来求得更大发展。如在桑皮纸的配方上,蔡芝军根据多年经验,已经能够根据不同画家的要求,自如地掌握纸与墨的关系,能够做到为画家“私人订制”,绝非一日之功。而在生产效率上,他也借鉴南方人的经验,在晾纸工序上,不再用传统的土墙晾晒法,而是采用双层铁板中间加水的办法,不仅能控制温度,而且极大地提高了工效并大幅度降低了破损率。
2011年度,蔡芝军的书画纸荣获“中国文房四宝协会”第27届全国艺术博览会金奖。也是从那时候起,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他有了70多亩自己的桑树种植原料基地,并且在科技园区,有了属于自己的近30亩的新厂区,目前基本建设已初具规模,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因为他的“好名声”,顺理成章,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