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图/张继
漫画/李四 疯狂的“地下彩”
晨报记者 金 淼
我们想写下十年前的荒诞,当时的地下六合彩庄家是如何综合运用了大众传播、组织传播和人际传播的各种渠道,强化人们“不劳而获”和“控制幻觉”心理,做出啼笑皆非的事情。从那些荒诞里,再重新审视当下。
简单的概率连着谣言被地下六合彩庄家放置到各种各样的情境下,人们笃信“码报”和电视节目、报纸和日常生活里出现的“玄机”。
有人为此精神分裂,在精神病医院里,要护士喊着《天线宝宝》里的“宝宝奶昔”才肯打针;有人买字典,只为读懂“码报”上庄家不知从哪里搜刮、拼凑出来的“玄机”;有人看《天天饮食》,主持人刘仪伟剁了只螃蟹,由此预言那期出44,“就中了,你说灵不灵?”
他们坚信六合彩的“特码”是“经过天文地理五行八卦”算好的,香港六合彩官方一次次的回应也陷入塔西陀陷阱。
“码报”是六合彩官方为了透露玄机给他们,即使看了“码报”,买不准,也只是“脑子不够用”。
母鸡每天下了多少个蛋?门前经过的人是什么生肖?这些一次次被赋予隐喻。
在地下六合彩北上、西进的十年前,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幕,如浮世绘一般展现在我们面前。纵观历史发现,这些荒诞,不止在十年前,也在一百年前,同样也在当下,公立彩票、地下黑彩仍在出着各类官方、非官方的预测,人们一次又一次聚在一起,讨论走势。“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壹
■高额的返奖率和控制幻觉交织在一起,简单的概率被忽视。“码民”们笃信“特码”是提前定好的。
■痴迷于六合彩的“码民”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只有他们自己能够理解的方法,四处搜寻关于六合彩的暗码。
2017年1月2日,体育彩票亮出自己上一年的成绩单,2096亿元销售额,较上一年增长11.4%,首次突破2000亿元大关。
“我们不否认在短期内,中国彩票销量还能进一步地增长。但是,在表面繁荣的背后,存在一系列的隐忧,其中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就是民众投注的不健康心理。”上海师范大学商学院投资与保险系主任李刚教授说。
博彩参与者中,广泛存在着“不劳而获”和“控制幻觉”心理。各个博彩传播主体往往采取各种手段强化了博彩参与者的这两种心理。
“如果掷一枚均匀的硬币,前三次都是正面,那第四次,会是哪面?”
“反面。”
很好,你和当时参与控制幻觉实验的大多数耶鲁学生一样,答错了这道题,答案和第一次掷硬币时的概率是一样的,依旧是,正反概率参半。
“在抛硬币这样的纯粹随机性事件里,即使是非常聪明的人,哪怕是耶鲁大学生,他们还是试图从过去的结果中来找出一些规律。当硬币连续三次正面时,几乎所有的参与者都认为下一次是反面,这就是控制幻觉的表现。”李刚说。
十年前,这样的控制幻觉,在地下六合彩里,连着庄家精心设置的宣称能提示“特码”的谣言。文化知识相对比较落后的小县城市民和农村居民为主的“码民”中,“特码是预先定好的”这样的伪常识,无法被拒绝。
内地的地下六合彩主要依托于香港地区发行的公立彩票“六合彩”,“六合彩”目前采用“49选6”的形式,每周二、四、六开奖,每期开出6个基本号码和一个特殊号码(简称“特码”)。地下六合彩最流行的玩法是猜每期的“特码”,赔率1:40。
高额的返奖率和控制幻觉交织在一起,简单的概率被忽视。“码民”们笃信“特码”是提前定好的,地下黑庄家们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暗示“透码”,“码报”、电视节目、报纸,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印证:“特码”是事先定好的。
“六合彩”官方香港马会一次次地回应:每期“特码”均是随机摇出。却又一次次陷入塔西陀陷阱。
经济学博士出身的李刚回到东北老家时,曾被亲戚要求帮忙算“特码”,“你告诉他们这个东西是随机的,算不出来,他们不信,你告诉他们香港马会的官方回复,他们也觉得你在说谎。当人们陷入到确认偏差,不管你是否定、肯定还是沉默,都会被他们解读成他们所认为的答案,‘特码’就是算好的。”
痴迷于六合彩的“码民”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只有他们自己能够理解的方法,四处搜寻关于六合彩的暗码。他们笃定地认为,找不到是因为他们不努力,并不是因为这些“暗示”不存在。
甚至一度一个卧底地下六合彩300天的公务员,在其“详尽揭露地下六合彩黑幕的巨作”《海啸——地下“六合彩”黑幕揭秘》里也提出一个荒诞的结论:香港六合彩公司把“特码”告诉“码民”,让大家都知道,这样庄家就(输)死了。
“他真的做了些调查,这书还印出来了,就是这么魔幻。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那样的情境下,都相信“特码”是算好的,你没法去指责那些‘码民’了。”李刚说。
贰
■碗里面条的根数要仔细地数着,60岁的老太太,一到“开码”的早上,就去看自家鸡窝里的母鸡下了多少个蛋。
■在概率论计算赌博的模型里,无论下注方式如何变化,收益率=赔率×赢的概率-1,根据地下六合彩赔率和赢的概率计算,收益率恒为负,所以从长期角度,“码民”注定是输的。
地下六合彩使人们变得失去理智,“码民”们无时无刻不注意着生活里的暗示。他们笃信那些生活里被忽视的细节里,藏着“致富”的“特码”。
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系助理教授约瑟芬·博斯科等人在针对内地地下六合彩的调查报告中写道:八点半过后,“特码”出来了,11,人们拼命从电视节目和“码报”里,找到支持“特码”的根据,开始骂自己为什么当时看好了11没买。过了几分钟,才知道“特码”有误,41,人们再一次从码报和生活的暗示里找出蛛丝马迹,讨论自己是如何错过了41。夫妻间的吵架由头,是丈夫责怪妻子没有下注41。整个村庄,男女老少,都沉浸在当夜的“特码”里。
村民们在平淡的生活里,试图找出“开码日”和其他平常日子的一点点不同。碗里面条的根数要仔细地数着,60岁的老太太,一到“开码”的早上,就去看自家鸡窝里的母鸡下了多少个蛋。门前经过的人数,也可能是命运的“暗示”,村民们不厌其烦地数着门前经过了多少人,在他们觉得必要的时候,还会上前去问一下:你属啥?(注:地下六合彩49个号码,被按照十二生肖排列,本命年生肖有5个,其余为4个。)“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出门打死一条蛇,回家我妈没问我被没被蛇咬,却一直在问我,那条蛇什么样子?”陈观良至今都记得自己父母“买码”时的疯狂。这些生活里的“暗示”会出现在他们的笔记上,“码民”们注意生活中出现的一切数字。
“码民”们笃信,“特码”是通过“天文地理五行八卦”算好的,如果平淡的生活不能给他们一点“指引”,他们开始寻求祖先和神的“帮助”。信佛的人开始去土地庙求“特码”,信基督的人祷告求“特码”。村子东头,还有人拿着酒和两根竹竿上坟,“说是要接祖先回家算码”,整个村子沉浸在群体无意识中。
当祖先不管用了的时候,“码民”们开始转而相信庄家给他们提供的,六合彩“官方”出的“码报”。用超大字体,东抄抄西抄抄,印着语句不通的“玄机诗”的“码报”。“码民”们相信六合彩官方在借着这些给他们“透码”,“码报”里夹杂着的明星八卦,也可能暗藏“玄机”。
偶尔有人像李许一样,跳出脚来。“我们村子,在我三爷爷用250块钱中了1万块之后,大家都像疯了一样去‘买码’。因为中奖概率高,它不像福利彩票,身边很多人中奖,尤其在乡村这样的环境里,一个人中奖,一百人都会知道,然后大家都去买。到最疯狂的时候,出完码,各个写单的要给上一级庄家汇款,我们镇上邮政银行,钱到出码的那天都会被取光。你和家人说概率,说香港马会的官方回复,他们觉得你是不让家里发财。”致力于打击地下六合彩的李许说。
在概率论计算赌博的模型里,无论下注方式如何变化,收益率=赔率×赢的概率-1,根据地下六合彩赔率和赢的概率计算,收益率恒为负,所以从长期角度,“码民”注定是输的。
地下六合彩在国内一些地区流行十年后,即使“码民”们意识到“十赌九输”,仍然笃定“特码”是算好的。这些环节里,唯一挣钱的就是村里的写单人和各级庄家。
在地下六合彩的金字塔等级结构里,每个大庄家下面会有几个小庄家,每个小庄家下面有数量不等的写单人。写单人是庄家在村子里的“代表”,负责在村子里接受“码民”下注。每到开码日的夜里,写单人的家或者村里的小卖店会挤满村民,在村庄这种包含了亲缘、朋友、地缘的社会纽带里,超强的信任让“码民”们在八点前会聚在一起讨论自己前一晚的梦境,一起下注。正如人类学家费孝通80年前在《江村经济》中曾写过的那样,“娱乐中的集体活动加强了参加者之间的社会纽带,因此它的作用超出了单纯的生理休息。”
记者联系到当年在村里的一个写单人——马达(化名)。马达是附近两个村的写单人,“小庄家是我小学同学,有点小钱,百八十万的样子。我们村和隔壁村,亲戚还有我那些朋友,都在我这儿下单。每次我们叫‘吃水’,就是庄家给我下注额的15%作为回扣,高的时候16%。2006、2007年那会儿,地下六合彩玩的人最多,我一个月抽水就有一万多。你想想那是多少钱,但是我也忍不住买,要是不买,我那时候也发财了。”
2012年后,地下黑3D“显露头角”,其他“娱乐方式”开始登上舞台,地下六合彩逐渐被人们抛弃,马达的生意也开始不好做了,“都是大爷大妈下单了,他们都五块十块那么买,我‘吃水’也吃不了多少,庄家也不给我‘吃水’的钱了,每次有人在我这儿下注,中了,他会给我点钱,没人中,就没钱。”
叁
■村子里,曾有过17个孩子带着一个老阿姨目不转睛地看着英文原版的《天线宝宝》,听不听得懂不要紧,他们会拿着笔记下画面上任何一个细节。
■在精神病院里,甚至需要护士喊着针筒里的药是《天线宝宝》中的“宝宝奶昔”,病人的情绪才会安稳下来。
除了六合彩“官方”印刷的“码报”,庄家散播的各类“透码”谣言里,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天线宝宝》能够暗示“特码”的谣言,“一度让中国上千万的‘码民’在家里看《天线宝宝》。”李刚说。
英国记者还曾专门研究过为什么《天线宝宝》这部讲述四个外星人的动画片,在中国能够吸引男女老少,创下在本土时都未曾有过的收视率。
李刚说:“当时有谣言说,中央政府为禁绝内地‘六合彩’,又不影响香港合法开办的六合彩,出钱办这个节目(《天线宝宝》),用这种隐秘的方式向‘码民’透码,以顶垮庄家。”
各地的谣言说法不同。在广东,谣言是:只能看翡翠台英文原版的《天线宝宝》。在广西,谣言发展成只能看广西台播放的《天线宝宝》。等到了东北,谣言变成了一定要看中央7套的《天线宝宝》才准。
村子里,曾有过17个孩子带着一个老阿姨目不转睛地看着英文原版的《天线宝宝》,听不听得懂不要紧,他们会拿着笔记下画面上任何一个细节。李许的三爷爷,就是靠数在《天线宝宝》里出现的船上有16扇窗户,押中了16,中了一万块钱。
《天线宝宝》 里任何数字的明示是没有用的,阿姨在看到几个“宝宝”互相拨电话号码、打电话的时候,会歇一下。阿姨相信命运的“特码”不会这么轻易的透露。她要注意的是,当天线宝宝们在草地上扭屁股的时候,天上的云有没有出现“异常”,当期的“宝宝”们是不是一开始的时候都在室外。
村民们为此总结了看《天线宝宝》的公式,公式里包括:结尾最后一个跳进洞的“宝宝”波色不出。(注:地下六合彩将49个号码,分为红蓝绿三个波色。)在这样的公式不适用的时候,他们愿意加上一句:公式是死的,所以跟(买)的时候要活用。
谣言一度变成,凡是和“天”字有关的节目都要看,《天线宝宝》《天气预报》《天天饮食》。有人在《天天饮食》里,数了当期刘仪伟一共切了37刀,买了37号,中了。
“人的大脑分泌一种物质叫多巴胺,负责激发愉悦之感。当人们参与风险性活动的刺激越大,多巴胺分泌量越多,人们感受的效用更大。但随着时间推移,需要增加更大的刺激才能分泌出相同量的多巴胺。这意味着人们需要不断增加投注额才能感觉到刺激带来的此前等量效用,由此就产生了赌瘾。”李刚说。赌瘾在心理学领域,又被称之为“病理性赌博”。
根据湖南当地媒体报道,当地累计有150人因沉迷地下六合彩而心理失衡,导致精神障碍。在精神病院里,甚至需要护士喊着针筒里的药是《天线宝宝》中的“宝宝奶昔”,病人的情绪才会安稳下来。
除湖南外,重庆、广东、福建等地皆有因痴迷地下六合彩导致的分裂样精神障碍、精神分裂症患者。
广东省揭阳市复退军人医院,2000年左右,收治过因参与地下六合彩赌博致精神障碍118例,其中47例临床表现被害妄想,还有夫妇共同参与地下六合彩出现精神障碍,一同住院治疗的情况。
一个患者在事后形容,“自从投注地下六合彩后,我心里要么特别兴奋,要么烦躁不安。听别人拜神能中大奖,我就去我们祖庙长跪一日一夜。我脑海里一直有两个声音,一个声音告诉我哪个码特别好,另一个声音就在那儿反对。”
就这样,在不少人精神分裂、倾家荡产、跳楼自杀后,十年前的地下六合彩疯狂落下帷幕。
肆
■村子里,人们又一次聚在一起讨论,他们又一次开始根据报纸和生活里的“玄机”预测每期的中奖结果。
■“很多东西可能看起来表面在变,但是实质没有改变,只是可能披着现代、高科技的外衣,历史总是相似的,但是我们不希望历史重演。”
在地下六合彩荒诞的十年后,我们发现,它的落幕,也只是“娱乐方式”的多样化,各类彩票发行机构、地下黑彩、诈骗团伙,仍在推出各种形式的走势图、夸大中奖率,不少人仍在病态地购买着各类彩票。
一个初中学历的投注者,为了预测福彩3D中奖号码,自学了高等数学和电脑软件操作,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拿出自己“改进”的软件,告诉李刚他离成功预测中奖号码就差一步了,“无论你怎么和他普及概率,告诉他每次开奖都是随机的独立事件,他都不相信。”
“各种博彩品在本质上都属于带有上瘾性质的不良消费品,即便是政府发行的彩票,也会出现上瘾的情况。公立彩票由政府垄断发行是两劣相权取其轻,就是为了将人性的一夜暴富心理与社会的公益事业相结合,进而缓解其负面效果导致的社会福利下降。”李刚介绍。
更甚,在福利彩票指定网络信息发布媒体上,以3D彩票为例,该网站提供了各类走势图:直选走势图、跨度走势图、和尾走势图等一系列“预测”走势图。在总跨度走势图里,还将每期的开奖结果,用奇偶、质合、除3余数、除4余数等进行分类。
除此类看似“专业”的走势图外,其他各类诈骗网站仍然运用着如地下六合彩时期一样的谣言模式,在百度上搜索“福彩3D”,扑面而来的是各类“预测”网站,其中一家名为《易传胆码》的网站,声称能通过《易经》占卜术,结合黄历,赋予五行八卦与天干地支的理论,将当期出现概率最高的号码逐一罗列出来。
村子里,人们又一次聚在一起讨论,只不过这次他们拿的是从各个彩票投注站买来的正规福彩3D报纸,他们又一次开始根据报纸和生活里的“玄机”预测每期的中奖结果。
“很多东西可能看起来表面在变,但是实质没有改变,只是可能披着现代、高科技的外衣,历史总是相似的,但是我们不希望历史重演。”李刚最后举了个例子:2013年,体育彩票超级大乐透头奖全国开出35注,中奖概率为2200万分之一,而同一时期被记录在案的死于雷击的人就有49个,概率差不多为2500万分之一。